父亲小名叫阿华。
父亲个子并不高,但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计划经济年代,买东西都得凭票供应。在农村,谁能弄到一张购物证,身价也就随之涨了好几倍。记得有一次,父亲到在县里工作的七叔那里拿回了一张红旗牌自行车购车票,我们兄弟三人非常高兴,心想赶集再也不用走路了。父亲却说,“这是给你们的舅舅要的!”说完,就把购车票给舅舅送去。长大后我才懂得父亲是个很要面子的人,有时宁愿让自己的子女吃亏,也要为自己争一口气。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精通古文古道,肚里有点墨水,在村中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了。还练就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上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什么的,人家都要请他帮忙,父亲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推辞。邻里发生纠纷,谁家有了矛盾,村干部解决不了的,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生产队那阵子,队里一些非体力劳动的活,大伙总是推选他去做。因此,父亲不仅有了当过记分员、会计的经历,而且有了承包小卖部的“经商”经验,也下料喂过牛、清理过牛粪等。有的工种虽然很脏很累,但父亲总是干得很欢!就这样,父亲靠着自己的“本事”,和母亲一道,苦心积虑地支撑起这个家,含辛茹苦地把我们拉扯成人。除大哥、妹妹务农外,我和弟弟先后加入了工薪阶层的行列。
回顾父亲的一生,他总是那么慈祥和蔼,善解人意,他从未与村中邻居拌过嘴,吵过架,总是与人为善,和睦相处。记得从我懂事的时候起,父亲就经常对我讲做人的道理,让我好好读书,长大后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在他看来,农村人似乎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读不了书就得想办法出去当兵。他常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当了解放军,才能有出息。
于是,父亲在1972年和1973年秋季,连续两次让小学还没有毕业的大哥到大队部报名参军。大哥身体没问题,政审也合格,可是,由于文化水平低最终被别人挤出了当兵的行列。这让父亲很丢面子,找在县里工作的七叔帮忙也无济于事。
1978年我18岁那年,也是我高中毕业的第二年,父亲把送子当兵的希望寄托在我这个排行老二的身上。在报名之前,父亲胸有成竹地对村上的人说:“老大不行,老二上,老二不行老三上,我就不信,我三个儿子中,没有一个能当得了兵。”他认为,我是高中毕业生,家庭成份又是下中农,符合征兵条件。可是,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那颗不争气的虫牙、身高和体重。为了把牙齿治好,他带我四处求医,在得到医生“不影响当兵”的答复后,父亲才乐呵呵地对我说:“儿子啊,你就准备到部队当兵去吧!”为了让我增高增重,家里有好吃的,父亲总是最先给我留着。经过大队、公社、县三级体检,我终于接到了令全村人都为之振奋的红色的入伍通知书。
1978年11月13日,是我光荣入伍的日子。那天,我和大队的其他两名应征青年,身披大红花,自豪地走在敲罗打鼓欢送子弟兵参军的人群里。我发现,父亲的双眼溢满了幸福的泪水。父亲把我拉到跟前,嘱咐我到了部队“听领导的,好好干!”父亲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县城里。我和新战友们坐着“闷罐车”,唱着歌,告别了家乡和亲人,到驻湛江空军部队当了一名雷达兵。
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艰苦训练,我和5名同乡被分到了玉林福绵雷达站,当了一名雷达操纵员。在连队,我牢记父亲的谆谆教导,加倍努力工作,很快成为连队的技术骨干,同时被列入提干对象。
在得知提干制度改革后,父亲借钱把我以前丢弃的高中课本寄到了连队,并敦促我报名参加军队院校招生考试。我在值班、站岗之余,克服了夜间蚊子多,学习条件差等困难,补习完了全部高中课程。经过三次拼搏,我终于考上了军校。毕业后我提了干,入了党,立了功,从一名普通的农村青年成长为一名团职军官,圆了父亲的梦。每当我探亲回家,父亲总是自豪地在乡亲们面前夸我有出息。那种“教子有方的成功感”溢于言表。1992年,我从湛江调回爱人生活工作的桂林市,在空军学院机关工作。
当我准备把父母亲从乡下接到城里来生活的时候,父亲却因病于1994年4月20日离开了人世。
父亲从患病到去世,大概也就是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据家里人说,父亲被确诊食道里长了个瘤子,是因为吃了一块鸭肾被卡在喉咙里。
那是92年一个盛夏的一天,闲不住的父亲象往常一样,一大早就骑着那辆咣当咣当响的破自行车赶集会友去了。吃午饭的时候,父亲要了鸭肾、鸭肠等熟菜,和友人喝了几杯米酒。吃着吃着,一块切得稍大一点的鸭肾卡在了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出。到了医院,医生想了很多办法才把它取出来。此后,父亲一吃东西,就感到吞咽困难。大哥把他送到镇医院检查,医生说,人老了,食道变窄了,多喝些水,再吃几服泻火的中药,过几天就会好的。父亲按照医生的吩咐吃了药,可是病情仍然不见好转。于是,父亲就真的怀疑自己是得了什么病了。家里人都劝他到医院去看看,可父亲认为那是小毛病,没有必要到医院去。
1993年5月,七叔和父亲来桂林,我带父亲到医院检查。检查结果,父亲食道没有发现肿瘤。父亲高兴极了,当晚陪七叔喝了好几杯酒。第三天,我陪他到街上画了个碳素画像,第四天父亲就回去了。我想留他多住一阵子,可父亲说家里离不开他。“我身体没大病比什么都好。”看着父亲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却在流泪。
1994年4月15日,弟弟发来加急电报:父病危,速归。我立即买好车票往家里赶。看着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的父亲,我禁不住流下了忏悔的泪水。“我回来晚了,我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职责,父亲,你打我这个不孝之子吧!”父亲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还能打我呢?
父亲哽咽着断断续续的说:“我没有怪你,自古忠孝难两全,你是部队的人,领国家奉禄,尽管很忙,但总得写封信回来吧?!难道你忙到连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我无言以对。
那一刻,父亲风里雨里送我上学,千里迢迢给我寄书,探亲回家时陪我聊天,给我掖被帮我驱蚊,挑灯给我写信,叮嘱我在部队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我的眼前¨¨¨父亲伸出粗糙而干瘪的双手,把我寄给他的300元钱递给我,“阿二,你寄给我的钱都收到了,现在这些钱对于我已用不着了,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要把你们的母亲照顾好。”说得我们兄妹四人个个哭成了泪人。
转眼间父亲逝世已经16周年了。16年中,我时刻感觉父亲仍没有离开我,仍在宾阳老家与母亲守望着远在桂林工作的我。父亲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时时在我脑海浮现。父亲虽然没有给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留下一文钱,却给我留下了一辈子都享用不完的精神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