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过跟祖母独处的时光。我曾一度觉得，或许，那是一种不够亲昵的情。 祖母出生在民国二十五年，我对她的记忆更多是停留在那双三寸金莲上，清瘦、矮小，稀疏的头发，微微有些驼背，那双被挤压在一起如老姜般的畸形裹脚，在纤弱的祖母身上竟也显得搭配而协调起来。也可以说我跟她最深的一次交谈，也源于那双三寸金莲。年少不更事的我，第一次接触到“裹脚”两字，觉得稀奇，而“王妈妈的裹脚又长又臭”也成为了儿童时代的我们“拽文”的绝活。一次跟母亲的交谈中知道，我的祖母竟然也拥有一双“神奇”的三寸金莲，其实在这之前我并未发现。大年三十，跟父母一起回老家过年，稚气的我非得让她把脚丫子伸出来让我闻闻，是不是真的像书本说的一样又长又臭，惹笑了一屋的人，也就是那一次留下了笑柄，日后叔辈们常常拿这事逗乐我。不过那一次我还真的开了“眼见”，祖母那民国时代留下的裹脚布竟还完好无缺，一摞一摞地放在针线箩里。长长的棉织布，粗糙又闷热，难以想象细皮嫩肉的脚丫要承受多么疼痛的裹覆。跟我说起被强行裹脚的那段，她眼眶湿润了。叹气道：“我也不想裹脚，可是大脚的女人没人要”。对呀，生活在那个时期的祖母，或许这就是她心中最真的理。那一双历经磨难的三寸金莲，裹满了时代的记忆，我想，也终将被她放进回忆里。 我出生后父母曾一度想接祖母过来带孙女，可她一直都拒绝。或许在外人看来，祖母带孙女是经地义的事情，可她却有自己的理。祖母说，她不愿意过来照顾我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家里的儿孙太多，照顾我就照顾不了别的儿孙，照顾别的儿孙便照顾不了我，为了公平起见就谁都别管了。那时的我只是襁褓中的婴儿，这些话我自然不知，是后来母亲讲于我。当然，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媳妇，并未曾抱怨过她半分，与我说起这些也只是闲聊，也只是好像说起祖母的趣味一般。不知道这算不算祖母的一种福气，几个媳妇竟然没一个为带小孩这事责备过她。母亲这些不经意的话，却在我心底烙下了印。我把这些归结于祖母的自私与对我的不疼爱。或许，这也是后来我一直与祖母亲近不来的根源吧。 从小就养成挑食的毛病，鸡蛋首当其冲被我列入了“黑名单”。我讨厌鸡蛋的味，更讨厌每次吃完鸡蛋后，由于过敏肚子隐隐作痛的感觉，可这些我的祖母她却不懂。从小到大，在我的记忆里，每次回老家母亲都会提回来一筐鸡蛋。又或者我每年生日的时候都会收到一筐祖母从老家捎来的土鸡蛋。每一次每一筐鸡蛋，非但没有递进我跟祖母的亲密反而更疏远了些。我的祖母怎么可以不知道她的孙女视鸡蛋为敌？相比祖母小时候没有照顾我，土鸡蛋的事或许是我心里更大的结。 其实，那时的自己还一直不明白一个理。母亲为什么每一次都小心翼翼接过祖母递给的土鸡蛋，却没有说过半句我不爱吃鸡蛋的话？不仅如此，好几次我话到嘴边又搪塞了回去，从来没有机会与祖母提起我不吃鸡蛋这件事。虽然心里埋怨，但也从来表露。我与祖母之间的不亲昵或许只有自己清楚。在我看来，在祖母的心中儿孙满堂的她也许根本就无法完全照顾到我心中的感受，因为，我只是她儿孙世界中的一粒微小的沙。这就是我二十几年来一直藏在心底的想法，连母亲都未察觉。 今年生日的时候，竟然没有收到祖母从老家捎来的土鸡蛋，那年复一年，把鸡蛋放在大米中，再用袋子一层层包裹好放入竹筐里的土鸡蛋。心情特别了些，原本以为终于不再收到那令人厌恶的土鸡蛋，自己会开心起来，可是并非这样。是失落？还是难过？或者漠然？有父母的陪伴，那个生日依旧过得幸福而满足，唯一不同的是，在我心底留在了疑惑，可这疑惑中参杂的情绪，我至今未懂。 祖母的身体还算是硬朗，可祖父的身体却大不如前，回老家的次数愈渐的多起来，可祖母捎给母亲土鸡蛋的次数却少了，我不解。直到上月中旬回老家，这些年来我心中的疑惑算是真正解开了。祖母、母亲、家里的一些婶婶们还有我都在庭院里聊天，春天的气息蔓延在这样一座宁静的村庄，甚至你闭上眼睛都能分辨出那嫩黄绒毛的小鸡啄米的声音，这或许就是环境与心灵的契合。大中午的时候，村里的一个长辈提着那熟悉的竹筐进了庭院，先是与我们寒暄了几句，便与祖母说起了土鸡蛋的事，说：“老大姐，你这天天往我家跑啊，我也实在不好意思了。你看，我这不硬是给你留下几个，这个月就少给我孙女送点了，这做奶奶的心，我都懂啊。”躺着竹椅上的我被怔住了。之后问起祖母，原来最近家里的土鸡也几乎不产蛋了。为了能让我吃上正宗的土鸡蛋，祖母就挨家挨户的问邻里去买，可在农村，这土鸡蛋便是送人的佳品，自然各家养出的土鸡蛋都往自己最亲的人身边送了，或者在城里的儿孙们又或者其他的亲朋好友，几乎就没有人愿意让。送土鸡蛋来的村里长辈因为家里养的土鸡特别多，祖母常常去唠嗑，才好不容易割让了几个。后来，我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给母亲听，母亲也自责起来。这些年来我对祖母的怨言母亲竟也没发现。母亲说，土鸡蛋就是农村最珍贵的礼，不拒绝祖母的土鸡蛋是不想拒绝祖母对我的那份用心与疼爱。那天回家，祖母自然又同样的捎给了母亲一筐土鸡蛋。 是啊，这份用心与疼爱却一直被我误解成不亲昵的情。我想，我与祖母间情亲的结已经打开。可我却为自己打上了另外的一个结——良心上的结。那一筐筐土鸡蛋，代表祖母的疼爱，代表那至亲的情。剥着鸡蛋的外壳，那一枚白白的土鸡蛋，不就正如祖母给我的疼爱一样，单纯却又营养。含着泪，咬下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