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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
作者:邓少荣  发布时间:2016-01-06 10:39:12 打印 字号: | |

20151010,父亲上午还去板栗园拾板栗,午饭后在家与村里几位老人玩牌,下午四时许突然在牌桌旁的沙发上缓缓倒下,再也没有醒来。父亲咽气时,阴云密布,大雨滂沱,也许是老天爷在为这位一生勤劳、俭朴、慈祥、乐于助人、大公无私的老共产党员的匆匆离去哭泣吧。

父亲生于1941年农历八月初三子时,是我爷爷的长子,因五代单传的缘故,父亲的出世给爷爷这个山村农民家庭带来莫大的欢乐和希望。尽管爷爷家庭贫困,但望子成龙的爷爷还是竭尽所能送父亲上学(那个年代,农村除了地主或富裕家庭,极少有农民送儿上学读书的),就读于当时桃川洞有名的城下学堂。据爷爷生前说,父亲小时虽然木讷、腼腆,但学习极为刻苦,深为老师喜爱,老师常常站在学堂后的山腰上目送幼小的父亲放学回家。

十五岁,父亲考入江永一中(当时全县唯一的中学)初中部上学,爷爷高兴地卖掉了家猪,攒够了学费,步行送父亲去百里之外的县城上学。遗憾的是,入学仅一个多月,父亲生痼(一种难以治愈且危及生命的皮肤癌症?)只好辍学。一年后,饱受病痛折磨的父亲病愈,转入桃川书馆(江永二中前身)的补习班就读。又一年,县粮食局招干,年仅十七岁尚未初中毕业的父亲考取国家干部,成为桃川粮站员工。因为人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办事干练,深为站长(一位南下军转干部)的赏识和器重,一年后转正,任上洞片片长(也是那时,父亲第一次在上洞村认识了曾与他订娃娃亲的母亲),次年被组织培养入党。

眼望前程似景,不幸却接踵而至。1960年大饥荒之年,先是年仅37岁的奶奶难产而亡,后是半年不到的次年春,七旬曾祖母节食、操劳过度,活活饿死。当时爷爷家只剩常年体弱多病的爷爷一个劳力,且一贫如洗,根本无力抚养年幼的四叔、六叔和满姑弟妹三人,父亲心急如焚,为与爷爷一起分担家庭责任,经痛苦抉择,父亲毅然放弃工作回家务农,与爷爷共度难关。即使后来父亲与母亲结婚、爷爷续弦(娶我二奶奶)后,因母亲与爷爷性格不合,为避免家庭矛盾而分家,但父母仍然坚持每年供给弟妹们800斤口粮,直至四叔、六叔长大成人成家。

回到农村的父亲是能干而上进的,先后历任河桥生产队会计、周棠大队副大队长、大队长、大队副支书、村支书、村长等基层农村干部职务三十余载,因组织能力较强,做事公道,乐于助人,赢得村民的尊重和爱戴。我至今仍然记得,在父亲兼任周棠知青农场指导员期间,为搞好知青场工作,父亲时常工作至深夜才疲惫地背着我,沿崎岖的山间小道回家休息。在父亲的悉心指导下,在全体知青的不懈努力和辛勤劳动下,原来混乱不堪的知青场,变了模样,秩序井然,生产年年大丰收,知青们安居乐业。当时,年仅五岁的我也被知青们尊称为“小指导员”。就是今年九月,知青们组织四十周年故地重游,一到周棠大桥旁,看到欢迎队伍中的父亲,知青们纷纷跳下大巴车,奔向父亲,激动地与父亲握手拥抱,泪流满面,感谢父亲当年对他们的关怀和照顾。

父亲身材瘦小,因整日整年在田地间劳作的缘故,皮肤黝黑,手脚满是厚厚的老茧,双目炯炯有神,说话喜欢打手势,议事时口若悬河。父亲毕生十分热心于处理村里公共事务和调解村民邻里纠纷。自从我有记忆起,几乎村里的架桥、修路、通电、抗旱、修渠等等村里建设活动都是父亲率领村民们完成的。为此自然耽误了自家不少农活,母亲颇有微词,父亲不以为然,依旧乐此不疲。村里的红白喜事,村民们也总是喜欢请父亲主持,近几年父亲年迈,往往忙完一场下来,累得不行,用母亲的话说:“看他累得连豆腐都爵不烂了”。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往往趁我回老家之时,悄悄叫我劝劝父亲别逞能了,面对倔强顽强的父亲,我话到嘴边又嗯了下去,我知道父亲心底快乐着。父亲极受村民们敬重、信任和爱戴,村里夫妻或邻里发生纠纷,相持不下之时,往往互相约定:“晚上去大伯公(指父亲)家断断公道!”小时候,那时没有电视,劳累了一天的村民,晚饭后就纷纷来我家的堂屋聚集,屋里屋外都坐满了人,有时观看我父亲有如法官般调处一些邻里纠纷,父亲循循善诱的评判常常让在场的人满口称赞,心服口服;有时听父亲讲解一些国家大事或政策或故事,村民包括我是那么津津有味的聆听,无不钦佩父亲的学识和口才。小时候,父亲在我心目中是村里的大能人,每当颇为顽劣的我干了错事时,父亲那严厉的目光一扫,就足以让我低头认错,不敢再犯。但父亲其实不是一个严厉的人,我从小到大从未挨过他的打,父亲充其量是个动口不动手的“君子”农民。听村民说,有一次脾气暴躁的爷爷追着成年的父亲打骂,父亲就满村、满田地的躲,从不敢争辩反抗,甚至半夜都不敢回家。

1982年分田到户后,父亲除依旧十分热心处理村里公共事务或调解村民邻里纠纷外,就是整日早出晚归地在田间地头劳作,其每年所种植的水稻、甘蔗、红薯、木薯等农作物的产量在村里都是数一数二的,我们家曾经连续多年被评为全县的“万斤粮户”,当然这里少不了逐渐成年的大姐和大哥的苦劳。记得,少年时的我常常背后听见村里人夸我父亲的庄稼长势好,心里深为父亲感到自豪。

1988年夏,在平乐二塘中学复读的二哥,来信说学校伙食差,为了改善二哥在校伙食,从不捉鱼弄蛙的父亲顶着中午的烈日,在水田里一身泥水地捉鱼,父亲黑瘦的脸庞、佝偻的背影、捉鱼时的专注情景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终身难以忘怀。那一刻,我才算真正读懂了朱自清的《背影》。

1989年至1992年即我上大学的三年,是父母最为艰辛的三年。当时大姐早已嫁人,大哥已分家另过,前几年为操办他们的婚嫁,家里实已没有什么积蓄,二哥、我、妹三人尚在读书,物价上涨,家里收入少、开支大,入不敷出,为凑齐二哥去武汉读大学(自费)的学费,1991年父母把家里唯一值钱的耕牛卖了。1992年春,西装革履的我,从零陵兴致勃勃地回家看望父母,父母去了田里不在家,村里人告诉我:“你父母快半个月没油吃了”,我不相信,翻遍家里储油缸,的确无法找到食油,我哭了,眼泪大滴大滴落下,一种莫名的感激涌上心头!父母为了我三兄妹的求学已竭尽全力,能借到钱的地方借了,能赚钱的活计,无论再苦再累都在拼命地干!那时为了赚钱给我们每个月寄生活费,母亲要走几十里山路,去大山深处采集粽叶,回家后,晚上清洗、分捆,第二天挑去集市上卖,凑足五十或一百元父亲就给我们寄去,但父亲信中从未言及家里的实际困难。那时候,父母亲几乎每月都得为凑足我们三兄妹生活费而想尽一切办法!

……

父亲一生勤俭,直至离世,都是自食其力地活着,从未开口向我提及任何要求。逢年过节,我回老家之时,为寸表心意少不了塞给母亲一点儿钱,但父亲总是吩咐母亲:“他们各有各的困难,我们过得去,不要收!”其实,每次母亲要么坚拒,要么象征性的收下一点点,但转手就会悄悄地拿出一半给了我尚不明事理的儿子。2013年冬,父亲咳血一个多月后,母亲电话告诉了我,我把父亲接到桂林住院治疗,半月即愈。医生说父亲咳血系因多年吸烟导致肺泡陈旧性破裂出血,其它各项身体指标均基本正常,父亲欣慰,我亦为父亲身体无大碍而暗暗高兴。

今年106日,父亲去世前四天,我抽空回了一趟老家,陪父母吃中餐、晚餐很开心,临行前,天正下着小雨,我说:“爸,天下雨您就别出门了。”(多年来,每次回家父亲都有送我的习惯),父亲点了点头。我冲出门,上了车,去前边掉头回来,看见佝偻的父亲拿着手电站在路边雨中。我停车,父亲蹒跚走到车窗前,跟我说:“点点(我小名),我发现你近年来性格越来越高傲,脾气越来越大,这不好,容易得罪人!另外,对映辉(我妻子)好点,她是老实人,不能欺负她!”我心想,在父亲的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小毛孩,不以为然的答道:“爸,照顾好你自己身体,照顾好我妈,别为我担心,我知道怎么做的…”我扬长而去。

没想到,这竟成了父亲给我的最后遗言!子欲养而亲不待矣,如今,父亲在坟里头,我在坟外头,生死两茫茫。父亲的匆匆离去,对我而言,如山崩,如海啸,父亲这座山倒下了,但他的精神永远活在我心中。我还得好好活着,努力做儿子心中的山。

 

                               

来源:桂林市中院
责任编辑:见习编辑:杨佟菊